Hsieh Tracy的譯世界

Arrival- 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

　　　　這是華裔作家姜峯楠的科幻短篇集，其中一篇被拍成好萊

塢電影 「異星入境」，講的是語言學家如何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學習

外星生物 的語言，並嘗試與其溝通。

　　　　短篇集的故事都有個特色，就是不同宇宙觀的探討。從第

一 篇背景是遠古時代的巴別塔，到後幾篇的現代和近未來，許多設

定看似與我們熟悉的世界無異，卻是建立在不同的宇宙觀上。一個

例子是＜ 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 ＞，在我們熟悉的世界，加入

「天使降臨」的奇妙設定，探討信仰的真諦。

　　　　今天要分享的是＜ Seventy-two Letters ＞這篇。背景是不

久之前的倫敦，大約是維多利亞時期。書名的「七十二個字母」來自

猶太教的命名學，這個學派相信事物都有來自神的真實名字，共由七

十二個字母組成。

　　　　故事的世界觀便是建立在命名學的理論之上，其實與現代寫

程式的概念很相近，只要透過找到相容的名字，就能驅動物體。主角

是「命名師」，能夠寫出正確的名字符碼，讓人偶行動（類似機器人

的概念）。

　　　　此外，命名學也能應用在那個世界的生命科學領域，這是建

立在「語言建構世界」的想法。根據作者的後記，靈感來自魔像（或

泥人，可以參考這裡），但以這種方式創造的人偶都沒有言語的能力

（亦即其無法自行繁衍），本篇小說最後也探討了這個部分。

　　　　最後，附上本人試譯拙作（約短篇前三分之一的摘錄，此書

台灣有出中文版，有興趣可以去書店看看）。

七十二個字母

　　孩提時代，羅伯特最喜歡的玩具構造相當簡單，是個只會向前

進的泥土玩偶。當他的父母在花園中招待賓客，討論維多利亞女王

繼位、制憲運動等議題時，他會跟在玩偶後方，走過老家的走廊，

不時幫玩偶改變方向，通過轉角或原路折返。玩偶不會聽命令，看

起來也不具有任何意識；碰到牆壁時，小小的泥土玩偶只會繼續往

前，直到它的手腳被壓扁或變形為止。為了好玩，有時羅伯特會讓

它這麼做。一旦玩偶的四肢面目全非，他便會把玩偶撿起，抽出名

字，讓它的動作戛然而止。接著，他會把泥土揉成塊狀，或是攤平

，然後做出新的形狀：跛了腳的玩偶，或是長短腳的。他會把名字

放回去，讓玩偶立刻倒下，在原地繞圈圈。

　　羅伯特喜愛的不是雕塑的過程，而是試著探索名字的界線。他

喜歡賦予形體不同的變化，直到同樣的名字再也無法將其驅動。為

了節省時間，他很少加上裝飾，他只做出足以測試名字的精簡設計。

　　他的另一個玩偶有四隻腳，是一隻陶瓷的馬，形體的做工相當

精細；但羅伯特對於測試它的名字更感興趣。這個名字能服從開始

與停止的指令，也知道要避開障礙物。羅伯特試著把這個名字安裝

在他自己設計的形體上，但顯然它對形體的要求更加精確，他沒辦

法用泥土做出符合的形體。他先做出身體部分，再做出四隻腳，接

合時卻無法完全消除縫隙。因此，那個名字沒辦法將玩偶辨識為完

整的個體。

　　他仔細檢查每個名字的構成，試著找出區分兩隻腳和四隻腳，

或是能讓玩偶服從簡單命令的部分。但每個名字看起來都截然不同

：一張羊皮紙上密密麻麻寫了七十二個猶太字母，一行六個，共分

十二行。在他看來，字母的排序是完全隨機、沒有規則的。

　　羅伯特．史崔頓和他四年級的同學們靜靜坐著，而崔佛雅恩老

師則在一排排課桌椅間來回走動。

　　「蘭德爾，命名的理論是甚麼？」

　　「萬物都反映著神…然後，呃，所有的…」

　　「別用胡言亂語浪費大家的時間了。索爾本，能告訴大家命名

的理論嗎？」

　　「萬物都反映著神，而所有名字都是神聖之名的映象。」

　　「那事物真實的名字為何？」

　　「能反映出神聖之名，一如其形象反映出神的形象。」

　　「真實的名字如何行為與展現？」

　　「賦予物體反映出神聖力量的行為。」

　　「正確。荷利維爾，署名的理論是甚麼？」

　　自然哲學的課程持續到中午，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後都沒排課

。崔佛雅恩老師一宣布下課，薛丁漢學院的男孩們便各奔東西。

　　羅伯特在宿舍待了片刻，便到校園外緣與好友萊昂尼爾會合。

「不用再等了吧？就是今天囉？」他問。

　　「我是這麼說的，不是嗎？」

　　「那我們走吧！」兩人一起走向萊昂尼爾距離學校一英里半的

家。

　　在進入薛丁漢的第一年，羅伯特幾乎不認識萊昂尼爾。像他這

樣的寄宿生，對通勤生總是帶著幾分懷疑。機緣巧合之下，羅伯特

在假日拜訪大英博物館時撞見萊昂尼爾。羅伯特喜歡博物館：脆弱

的木乃伊與巨大的石棺、填充標本鴨嘴獸與泡在溶劑中的美人魚、

掛著象牙、鹿角和獨角獸犄角的牆面。那天，他去參觀元素精靈的

展覽，專心閱讀缺乏火精靈會造成的影響時，猛然發現萊昂尼爾就

站在他旁邊，看著裝在罐子裡的水精靈。談話中，他們發現彼此對

科學都充滿熱忱，兩人很快地結為好友。

　　兩人邊走邊輪流踢著一塊鵝卵石，萊昂尼爾用力一踢，看著石

子從羅伯特的腳踝間穿過，笑著說：「我迫不及待要離開那了。再

多聽些學理，我會瘋掉的。」

　　羅伯特說：「為什麼還要特別叫自然哲學？直接承認這只是神

學的另一種版本豈不省事？」他們倆人最近買了《兒童版命名學導

論》這本書，書裡說命名師們已經不再採用神聖之名等說法了。現

代學說認為除了物理上的宇宙外，也存在一個語法的宇宙，若能將

物體與相應的名字結合，就能激發出兩者的潛力。此外，他們也不

再相信物體只有一個真實的名字：依照其最精確的型態，物體可能

有數個相應的名字，稱為「真名（euonym）」；相對的，一個簡單

的名字也可能與外型大相逕庭的物體相容，就像他兒時的泥土玩偶

所展現的那樣。

　　他們到達萊昂尼爾的家，答應廚師很快就會回來吃飯，接著便

走向後院。萊昂尼爾把家中花園的工具間改造成實驗室，在其中進

行研究。直到此時，他才準備好向羅伯特展示他的成果。萊昂尼爾

要羅伯特在外頭稍等片刻，自己先進去。

　　小屋每一面都是櫃子，擺滿小玻璃罐、塞上的綠色玻璃瓶，以

及分門別類的岩石和礦物樣本。一張長桌佔據了擁擠小屋大部分的

空間，桌面布滿污漬與燒焦的痕跡，上頭則放著萊昂尼爾最新的實

驗所使用的儀器：葫蘆形蒸餾瓶被固定在架子上，讓底部泡在水盆

裡，水盆用三角架支撐，下方則是點燃的油燈。水盆裡還固定了一

根水銀溫度計。

　　「靠近點看吧。」萊昂尼爾說。

　　羅伯特彎下身來，觀察蒸餾瓶的內容物。一開始，看起來只是

一堆泡沫，像是一品脫的烈酒會冒出的氣泡。但再靠近一些，他發

現原以為是泡泡的東西，其實是某種格狀物的縫隙。泡沫的成分是

雛型人（homunculi），也就是微型的精細胞胚胎。胚胎的個體是透

明的，但他們球狀的頭部和細小的四肢卻結合成一片蒼白綿密的泡沫。

　　「所以你打手槍在瓶子裡，然後放在火上保溫？」他問。萊昂

尼爾推了他一把。羅伯特笑著舉手投降，說：「不過，說真的，太

奇妙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受到安撫的萊昂尼爾回答：「重點是要取得平衡。你必須使溫

度保持得剛好，這是當然的。但若你希望它們成長，你也必須控制

營養液的濃度。太稀的話它們會餓死，太濃它們的活力就會過度旺

盛，開始彼此攻擊。」

　　「你是認真的嗎？」

　　「這是事實，不相信的話自己去查資料吧！精子間的打鬥是異

形誕生的主因，如果受傷的精胚胎成功進入卵子，誕生的嬰兒就會

有缺陷。」

　　「我還以為缺陷是因為母體懷孕時受到驚嚇。」羅伯特只能勉

強看出每個精胚胎細微的蠕動，也發現泡沫之所以極緩慢地晃動，

正是受到這些精胚胎動作的影響。

　　「有部分案例確實是因為那樣，像是全身長滿毛或是疙瘩的。

但是出生缺了手或腳，又或是手腳變形的嬰兒，都是因為還是精細

胞時就在打鬥中受傷。這就是為什麼營養液的濃度不能太高，再加

上這些精胚胎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就會陷入瘋狂，如此一來你很快

就會失去所有樣本。」

　　「你可以像這樣培養它們多久？」

　　「可能沒辦法再撐太久。」萊昂尼爾坦承。「如果它們沒有到

達卵子，就很難活下去。我在書上讀到法國成功將一個精胚胎培養

到拳頭大小，不過他們擁有最好的配備。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到底

能做到甚麼地步。」

　　羅伯特盯著那些泡沫，想起崔佛雅恩老師逼他們背熟的先成論

（Preformation）：所有的生物都在許久以前的同樣時間被創造，

而如今的出生只不過是從過去肉眼難以看見的幼體的放大而已。雖

然看起來是新造之物，這些雛型人實際上已年代悠久。在人類的歷

史中，它們沉睡於歷代祖先的體內，靜待誕生的時刻。

　　事實上，等待的不只是它們。羅伯特自己在誕生以前，想必也

經過同樣的等待。如果他的父親做了同樣的實驗，眼前這些小小的

形體可能就是他未出世的弟妹們了。他知道這些形體在進入卵子之

前沒有意識，卻忍不住猜想，假若有的話，它們會有甚麼想法。他

想像自己若擁有那樣的形體，骨頭和器官都如明膠般透明柔軟，和

無數個如出一轍的同胞手足擠在一起，那會是怎樣的感受？如果透

過它們透明的眼瞼看出去，發現遠方像山一般的形體是個人，是自

己的兄長，又是怎樣的感受？如果他知道只要到達卵子，就能變得

同樣巨大、堅固……也難怪他們會打鬥了。